汤兔

超杂食
掉落随缘

【凛/薰】黍狐

*复健短篇,9k+一发完结
*全篇自设ooc
*凛/薰无差,有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和凛月的感情戏
*想给大家讲个妖怪故事,不过看样子失败了……(结巴

*

“喂——里面是谁?”

朔间凛月嘴里叼着手电筒,双手用力掀开墙角处那块地板。小孩子总对秘密情有独钟,那块裂了缝的地板一直是他藏匿玻璃球、硬币、风干的壁虎尾巴以及其他一些不为家长接受的私人财产的好地方。当然他哥哥零也跟他一起藏——朔间零只比他大一岁,神通却要大得多,那些蜡烛头,小磁铁或是空墨水瓶之类的稀奇物事,多半是他带回来的。

偶尔还有彩色的“只有女孩子会喜欢”的糖果包装纸。

朔间凛月把它们全都用橡皮筋扎好,一叠一叠放进木盒子里,那个盒子他用铁丝绑起来了才塞在地板底下。然而最近那个墙角老不安分,夜深人静时总发出令他不安的吱呀声,他每次都怕到钻进兄长的被窝。朔间零被他弄醒了也不生气,只是抱紧他陪着坐起来。但只要那双细长的红眼睛一睁开,不管如何困倦如何蒙着水雾,角落里的响动立时就消失了。门外虫鸣依旧,月光也一如往常地明亮,仿佛那异响只是凛月的一个梦。

几次下来,朔间凛月甚至认为“那家伙”是惧怕哥哥的鬼。朔间零在他心中的形象愈发高大起来,七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英雄梦,他趁家人出门从父母房间翻出手电筒,回到自己卧室趴在地板上盯着作业本发呆。田地边的夏天也很热,正当他想要到大路边买根冰棍的时候,那种响动又来了。

他分不清是他托着地板的手在抖,或者是地板本身在抖。他把那块年久失修的木板推到一边去,从已经发酸的齿间取下手电,推开开关就迅速在他的储藏室外围扫一圈。

“喂……你是野猫吗?出来的话,我会给你拿鱼干吃。”

跟一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猫对话真的好傻。

“……真的会拿啦。喵~喵呜?”

朔间凛月迟疑着低下头,将电筒的光打向更深处。

“呜哇!别往这边看……算我求你了。”

*

咔嚓。

他捡起被剪下的蝉的前足,十五厘米长的剪刀躺在面前的桌子上。蝉在挣动着——只有四条腿在抽动,原本应该是前足的地方现在只剩两个倾斜的断口。透明脆弱的蝉翼被拆卸下来摆在一旁,基底处还连着一点蝉的肉体。

他听见羽风薰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别那样折磨它,”他幻想出一只金毛狐狸,坐在他身后舔着尾巴尖,一脸的无奈:“如果你是它的话你也会痛的。”

“可我不是。”朔间凛月回过头,眼前仍然只有那地板缝:“我想好好埋葬它——可是它一直没有死,我等不及了。”

人成年之后回望孩童时代,多半会被自己当年作下的恶吓得倒抽冷气。可惜朔间凛月时年八岁,并不懂得那些,只知道小伙伴之间流行的埋葬死去小动物的游戏很“高级”,大家一起站在拳头大的土堆前“默哀”的仪式也很有趣。他迫切需要一只刚刚死去的独角仙、甲虫或是别的什么,好让大家都来参加他主办的“葬礼”,便在路上捡了这只将死的暮蝉回家,一边戳弄它安静蜷紧的腿一边期待它归西。

咔嚓。

蝉一开始还试图扑腾翅膀,但衰老的身体让它只能原地打转,没一会儿便没了力气安静下来,于是凛月认为它死了。但在它漂亮的翅膀被揪下的瞬间,那六条细腿又抖索着舞动起来,让他感到一阵沉重的失望。

“羽风君?”他把剪下来的四条蝉腿在桌面上摆成一排:“我还是想问……我能见你吗?”

“不能。”

羽风薰回答得清醒且干脆,凛月可以想象到他一瞬间收起了尾巴。

“你只说看到你会给我带来厄运,我又不怕厄运。”

初见时被他认为是野猫的家伙是一只狐狸,一只会说话的狐狸,或者说是狐妖。说是初见,其实朔间凛月并没见过羽风薰长什么样——只知道他的毛确实是金色的。薰自称是活了几百年的黍狐,会给自己寄居的人家带来丰收和好运,但只有一条,就是不能被人类看到。

“被你看到的话……我会死,当然。”

房间一时陷入沉默。薰曾经说过自己能化作人形,当凛月叼着棒棒糖问出“那变成人了还有没有尾巴”的时候,他在地板底下蹭着耳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不需要吃普通的食物,但凛月像是喂养小狗一样一次次把餐桌上的油豆腐、炖鸡之类的东西偷偷包在树叶里送下来,他也就乐得接受。

“我这是在上供,”凛月盘腿坐在被炉里,隐隐听得到狐狸啃骨头的声音:“你吃了我的东西,就要保佑爸爸、妈妈和哥哥永远幸福。”

薰舔掉嘴角的油,停止了吞咽:“那你呢?”

“啊,”他听到朔间家的小儿子拍了一下桌子:“我忘记了……不过羽风君是好狐狸吧?不会忘了我的~”

羽风薰也只能继续低头啃鸡骨头——其实他更喜欢油豆腐。

“那,你死了还能回来吗?”

不知过了多久,朔间凛月才再度拿起了剪刀,试探着对准蝉的胸口。

“……不能,当然。”

“可你是稻荷神的使者呀。”

“死了就是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嗯。”孩子对死亡的概念通常都很模糊,但凛月是个例外。他只是想知道身为超自然生物的薰受不受死亡的束缚,而现在他明白了,即使是神也难逃最终死去的命运。

“不过没关系的,死掉就可以转生啦~”

薰笑起来很好听,那笑容一定也灿烂得像他的皮毛。凛月猜得到薰此刻在内疚刚刚跟一个孩子谈论黑色话题,正努力想说点什么来挽回气氛。羽风薰平时闲得很,毕竟他的使命就是蜷在人类的地板底下给他们带去好运,不用捕食也不用求偶,每天只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出来晒晒太阳,活像只大号的橘猫。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已经不相信神明,百年前他还能跟住家的主妇谈论蔬菜的收成,这下子却落到只敢跟小孩子说话,难保心里不憋屈。好在凛月还算尊重他这个落魄土地神,不仅一放学就把自己反锁进屋让他可以尽情在自己窝里滚来滚去发出声响,还很仗义地没跟任何人提起他的存在——即使对朔间零也闭口不言。

每当只有凛月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薰就会忍不住用鼻头去顶他房间那块破地板,在被凛月招呼一声之后就兴奋地打开话匣子。即使在狐狸里头他的话也算不上多,但因为这样的机会往往半个月也没有一次,他每次都能缠着凛月说到他家人回来、或是他本人出门去为止。他们还算有点缘分,一来二去就混熟了,他现在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凛月在做什么,虽然于心不忍,但这样的事情他也见得惯了。

“它也能转生吗?”

朔间凛月放下了剪刀,面前蝉的后腿安详地蜷起。

*

凛月生病了,一场大病打得他起不了床,半透明的皮肤下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好在血液还流动着。医生刚刚给他拔静脉针时出了点失误,针头在他手背上划出一个细小的口子,暗红的鲜血顺着手腕淌下来,他闭着眼舔了一口,只觉得自己的血都是苦的。

“叶子都落啦,”羽风薰说,开始用爪子拨弄凛月的玻璃球。

“嗯,”过了很久凛月才出声,嗓音低沉嘶哑:“等春天它们再长出来的时候,我就上中学了。”

他很响地抽了一下鼻子,听见离去的医生正关上自己家的大门。手背仍血流不止,那液体把他按在手上的纱布都浸透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疼,或许是连日的混沌已经侵蚀了神经。

“其实明年你也能跟他一起去的。”

虽然明知朔间凛月看不到他,薰还是垂下了眼睛。安慰人的话他只能想到这么多——他遇上这种事必定结巴,而民间故事中的狐狸一向能言善辩,这方面让他总会不自觉地生出几分仰慕来。朔间零半月之前走了,小小年纪去了远方求学,羽风薰倒也十分佩服,只是零对待凛月的态度让他有点说不出来的难受。因为怕凛月知道之后会不舍,连带着自己也心疼,朔间零在离家之前都没有给他亲爱的弟弟透露一点风声,悄悄地就走了。

任凭凛月在看到零的告别信之后如何冷静不动声色,羽风薰也知道他内心那块一直生长着的透明晶体,终究是崩塌了大半。当天晚上他没有睡,竖起耳朵听着他头顶上微弱的抽泣声,在黑暗中乱窜的时候头顶不小心撞了一下,后面好几天脑壳都在痛。

那一夜凛月一共做了三次噩梦。过了一周朔间零终于给家里打来第一个电话,他被拉到电话机前,父亲笑眯眯地把话筒递给他。他像做梦一样接过来拿着,熟悉的声音传来的一瞬间视线就模糊了。

然而他还是丢给了零一句“讨厌”,甩开所有人逃进了布满阳光和落叶的田野里。怒火和眼泪同样停不下来,他不顾昨天刚穿上身的新衣服,爬到一棵大柿子树的树杈上坐着,用带尖角的石头把树皮刺了个洞,一直呆到黄昏,眼看天空阴云密布也不愿回家。最后雨落下来,他将那块用来刻树皮的石头丢进了池塘,带着磨破皮的左手和划了口子的长裤翻过院墙跳进自家院子,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第二天他就高烧不退,喘息艰难,肺部到现在还有痛感。医生说他得的是肺炎,只要好好休息就不会有事,母亲便把他强塞进被窝里捂着。喝了六七天的白粥之后他更瘦了,纤细的小腿苍白得反光,他也懒得去衣柜里找那几条旧裤子,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啪嗒啪嗒走向房门。

“人生,”他捂着受伤的手,打算烧一盆水好好洗掉身上的病气和血气:“总是这么痛苦吗?”

他打开房间门,初秋的风温柔地吹拂着。羽风薰想象着他的黑发因为汗水一缕一缕互相绞缠,感叹朔间凛月还是个孩子,他的路还长;然而很快他又回忆起他所见到的人世,最终只能张张嘴吐出一句我是狐狸,我不知道。

“总是这么痛苦吗?”

凛月的体力要支持他的重量还是有点勉强,他扶着门框侧过脸。诚然他并没有在看羽风薰,但只是那语气也足以让薰内心酸涩难言。

“我不知道,”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不过我希望你能幸福,真的真的~”

凛月没再说什么,转头出去了。

*

屋檐下的燕子去了又来,转眼间他蜗居在凛月的房间里已有七年。第八年的初冬凛月把新棉被抱进屋子,倚在墙边坐着写日记。

“凛月君……难不成在写情书?”听到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响薰忍不住调侃道,听见凛月一瞬间停了笔。

薰有时候真觉得作为黍狐活着没意思。他在这片土地上少说住了有四五百年,同类没遇见一个不说,偶尔有谈得来的人类也总是几十年后就化作尘土,此刻恐怕连墓碑都风化干净了。为避免意外他白天足不出户,只有连月亮都躲藏起来的夜晚才敢到山上遛两圈,找几只真正的狐狸玩儿。他还能再活很久,但最近他时常觉得焦躁不安:朔间凛月给他的印象一直还是七年前那个小孩,奶音拖得长长的,吃块蛋糕能高兴大半天;但禁不住岁月流逝,如今那个孩子已经长成一个半大的少年,而他在某个清晨心情沉重地听到隔壁老妇人家传出的哭声,猛然意识到他们终有告别的一天。

他既然会长大,就一定会变老然后死——正是这样才觉得无趣。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把将要叹出来的气吞回肚子里。

“你愿意跟我走吗?”

凛月屏住呼吸用笔杆敲打着硬皮本,狐狸的呵欠声明显滞了一下。

“啊?”

“就是跟我一起离开这里。你愿意吗?”

即使爪子已经踩熟了这里的每一条小路,即使已经对漫长的生命产生了厌倦,薰也不曾动过离开家乡的念头。

“你要走了吗?”

凛月的话像是在肥皂泡里点燃了一团火。自从那场肺炎之后他变得一日甚似一日地冷淡高傲,社交除去必要的一概拒绝,待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薰明白这不是成熟而是自我保护,他眼见着凛月身上的孩子气一夜之间消寂下去,说不心疼是假的。随着零假期回乡的次数渐渐增加兄弟俩的关系有所缓和,凛月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对零避而不见,只是房间他再没让哥哥进来过了。他天生是散漫随意的类型,也没什么太过浓烈的感情,这下子便放手不管得过且过,虽然迷茫却也舒心。

“我对女孩子没兴趣,被他们猜到了。”

他趴下来把玩手中钢笔,头凑在地板的缝隙处。凛月这话说得极平淡,而薰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象到了那些不良少年的样子:前些天凛月全身湿淋淋地回到家,说自己不小心掉进了排水沟。

“这样啊。”他还是把憋在喉咙里的那口长气叹了出来:“所以~凛月君是好孩子啦,不用管他们。”

这安慰苍白无力,羽风薰舔着爪子觉得内疚得很。接着他听见凛月把手搭上那块破地板,急忙把自己往更深的黑暗里塞了塞。凛月从小就爱敲他的“门”并以此为乐,只是他记不清这样的事多久没发生过了,那个爱撒娇又鬼灵精的凛月仿佛已经一去不复返。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一起走。一进高中就走。”

凛月趴在他头顶上,颤抖着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羽风薰坐起来,盯着脚下的泥土咀嚼这句话的意思。

*

后来凛月年纪又大一些,上了高中二年级。肥皂泡里的火焰为薰照亮了一条他从未想过的路,在凛月离家的那天他费力地把自己塞进对方的双肩包,被一路抱在胸前带进了公寓。说实话他有点怀念过去的生活,想什么时候住进谁家就什么时候住进谁家,累了就单方面解除租约与风为伍,到处闲逛打滚,比现在这样整天对着玻璃窗照镜子强多了。公寓的采光还可以,就是空间有点窄小又没有地板夹层可住,凛月在家时他只能把自己关在一个空壁橱里,久而久之觉得有点压抑。

好在凛月还算适应新的环境,周身忧郁的气息逐渐褪去,笑声也比前些年清脆不少,看得出是真的很喜欢这里。休息日的中午他在家开了暖气,听到薰在壁橱里闷着嗓子抱怨最近增重得厉害,应当要凛月给他买个跑轮。

“跑轮?”他笑,顺手给自己倒上一杯水:“薰又不是仓鼠~”

疏远了零之后凛月就坚决拒绝薰继续称他“朔间”,而对于凛月是什么时候开始直呼他的名字,薰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即使是我也要注意身——材——管理啊,”他变换着角度看自己的肚皮,总觉得它比昨天又圆了一点:“且不说魅力会不会下降,要是我像这样胖下去,你春假带我回家会很累的。”

“没关系,你这样抱起来很软很舒服,”凛月放下玻璃杯,端起电水壶走去厨房烧水:“要不是不能看你,我都想把你从包里扒出来揉。”

“……你啊,也稍微照顾一下我作为老人家的自尊吧。”薰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头埋在两爪之间。白天的生活很无趣,他比以前更觉得自己是在虚度年华;但十年来的朝夕相处让他比起自由更舍不得凛月,觉得放弃一点点时光来陪伴他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去感受生活的快乐,而朔间凛月只有一个。在生命的头些年薰也曾试着欣赏人类的女性,化作人形与她们谈天说地,但随着时光飞逝丽人们的生命像樱花那样凋去,他也就断了这个念想,安定下来不再渴求爱意。像只家养犬那样蹲在门口等待主人回家的体验他还是第一次有,没想到这种行为意外地很让狐狸满足,只是当凛月踏上门厅地毯时他就得飞快往壁橱里钻,凛月始终无缘得见他被其他狐狸夸赞无数次的漂亮眼睛,这有点遗憾。

过了一周羽风薰如愿得到了一个超大号跑轮,开心得整天在上面呼哧呼哧跑。等他注意到异样的时候凛月正面对着晚饭发简讯,按键盘的频率惊人地高:“明天我打算烤饼干给你吃的,薰。”

“哇,那真好,谢谢你~”

“可是我得出门……抱歉。”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黏住,凛月在休息日从不出远门,这次却要离开一整天,这让薰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是联想到他这些日子莫名其妙的傻笑和片刻不离身的手机,答案可谓呼之欲出了:“你——恋爱了?”

凛月也不急着收拾碗筷,轻巧地爬上床四肢缠住抱枕:“还没约会过。薰觉得我该喜欢什么样的人……好困。”

“你的话,”薰感到一阵不明来源的焦躁,他安慰自己这是看着孩子陷入爱河的长辈所共有的效应:“会喜欢的应该就是那种人吧~温柔直率,才华横溢,眼神像初雪的那种。”

“嗯……那说的不就是你吗?虽然我没见过你眼睛就是了。”

虽然没见过,却因为数不清次数的想象而可以描绘出他的样子。羽风薰是只单纯的狐狸,凛月一向佩服他活了那么久、见过那么多却还如山溪一般清澈明朗,反观自己,出生不过十七年已经污浊得一塌糊涂——当然这是他自己的看法。至于才华横溢也不是胡说,薰可以轻松地作出在凛月看来一辈子都写不出的诗句,就是文字太古朴,有点跟不上时代。

“……我觉得,你还是现实一点好。”

薰的舌尖泛起苦涩,那滋味很像是胆汁逆流:对于凛月为什么要带他这只狐狸一起他心里多少有点数,当初听到那个荒唐的离乡设想时他只感到不可思议,然而转眼间视野就染上玫瑰色,他拦也拦不住。去到一个可以抛弃过去的地方是凛月一直所追求的,自然愉悦大过压力;而对薰而言,让他坚持远离故土留在这里的理由只有朔间凛月本人。他之前没有过这种经验,但照现状来看,他跟凛月恐怕不能只算是家人了。

“我很——早就放弃你了,”凛月开始把桌子擦干净:“我甚至没见过你的样子,万一你不好看我岂不亏大了?我眼光很高的,只会喜欢美人喔。”

他在开玩笑,薰瞅着壁橱门缝里透过来的灯光想道。这一天凛月罕见地早睡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二天早上凛月八点刚过半就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八点四十五门铃响起,期间薰闭着眼睛躺在壁橱里装死,觉得三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尴尬的早晨,好在凛月也没试图跟他搭话。门厅里传来另一个少年的笑声,嗓音听在薰耳朵里略显稚嫩,但的确温和有礼,不像是什么恶劣的小骗子。

我作为长辈这样就放心了,他想,却在门关上后不由自主跳上床将脸埋进凛月的枕头里,用尾巴盖住身体做了一个睡在干草堆上的梦。梦中又有几条青草叶掩映着的小路,当然还有凛月一只手扶着他的单肩包,另一只手则沉下来抚摸薰的额头。他知道自己既使不出什么特别的法术,又不能飞上天摘星星,唯一的好处只是长命,称得上是世间最没用的神明;但当他半梦半醒之间听着凛月在卧室中央放声大笑,笑声渐渐低下去化成悲哀的哽咽,又一次打心底里觉得自己真是没用,没用到浑身都发冷了。

他把僵硬的脖子抬起来:“凛月?”

“你知道吗,”朔间凛月缓缓靠在壁橱门上,猜想薰此刻一定逃到了角落里:“今天——就在刚刚——那孩子吻我了。”

“我觉得他弄不好真的喜欢我。”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凛月滑到地上抱紧膝盖坐着。

“如果我现在把眼睛蒙上,你能出来见我吗?”

并不是惯常的、撒娇的语气,可是薰却无法拒绝。他将门拉开一条缝挤出去,转头就看见凛月用制服上的领带遮住眼睛,条纹在脑后缠绕着打成死结。以前住在老家时薰还时常在半夜露出眼睛偷看他,自从搬家之后这种事再也没发生过,在他不知不觉间凛月已经又长大了不少——虽然脸上稚气未脱,但从身形骨架来看,他俨然是一个漂亮的男人了。

“他就是你说的那种人,”凛月仰着头干笑,脖颈和肩膀都在大幅度地颤抖:“温柔直率,才华横溢……我也真想喜欢那样的人,可惜晚了。”

薰在他对面蹲坐下来,想了想还是现了人形,双手一时无处安放只好垂着。泪水顺着凛月苍白的面颊流下,他单手抓住胸口的衣服弯起身子,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小臂:“我还以为我也一样喜欢他,还对他说了好多蠢话。”

他在悔罪啊,薰看着他重新埋下去的脸,想象着自己素未谋面的、凛月的恋人该有多么纯情,竟然能够一下就打碎凛月剩余那块水晶。或许是气氛太压抑,他也感到难以呼吸:“别乱说——你还这么年轻,又好看——想喜欢谁不都可以?”

他马上就知道他说错话了,内心猛地涌上来一股沉重的负罪感。他还没混蛋到能连凛月对自己这份心意都置之不理,但也没愚蠢到认为这是好事:他倒是无所谓,但单是不能相见这个事实就足够让凛月为之痛苦一生。他现在满心希望凛月能立即扑上来揍他一顿,这样他还能好受点:“你可不能在我这棵老树上吊死,这不值得。”

“你还真是,”朔间凛月拨开黏在脸上的头发,手指犹豫着划过领带:“温柔过头了。”

“你也真是十足十的好孩子。”

“不,别这么想。”他摇摇头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能碰碰我吗?只是握手也行。”

“哈哈,”他能感到薰松了一口气:“抱歉……不能看也不能碰。”

并不是真的不能碰——只是他知道如果他伸出手去,凛月这辈子就完了。

*

第二天早上凛月平静地醒来,看到枕边有一朵纸折的花。

再后来他顺利地读了大学,走向社会,一切踏入正轨,17岁时发生的“那件事”似乎并没有给朔间凛月的人生留下什么痕迹。他的心脏依旧再正常不过地跳动着,只有本人知道那里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化学变化——他对旁人的情感反应本就少得可怜,现在它们彻彻底底地,被那一夜的悲鸣给透支干净了。他独身一人四处奔走,写论文,在奶茶店里打工,过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与周围的人类保持经过精心安排的安全距离。谅是这样他还是常常想起那个夜晚,羽风薰对他描述过的“眼神像初雪的孩子”对他露出悲伤神情的瞬间。

——我一定是伤害到他了。

而且不止这样——我还背叛了薰,这些都是我的罪过。

季节几度轮回,转眼间又一个冬天即将结束。这天凛月进门时薰没有发出声响,他最近总觉得困,身上没力气,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他隐隐地知道凛月身上发生了某种肉眼不可见的变化,我们姑且称这种变化为成长——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社会人,处事得当、能力出众,正是令无数人羡慕不已的模样,薰看在眼里却不知是欣慰还是心酸。他们的交流随着凛月年岁的增长变少了,薰渐渐地变回了一只黍狐该有的样子,经常趴在壁橱里一连几天不动也不说话,只是隔着薄薄一层板壁用双耳观察凛月的生活:他会用电脑打字,与同事通电话,偶尔也哼着歌将一束鲜花插进花瓶。

凛月会不会认为自己已经走了?

疑问冒上心头的同时凛月推开了卧室门:“薰?”

“嗯?”薰凭借声音判断他坐在了那把皮面转椅上:“呃……今天过得还好吗?我记得你周末不上班……”

“高中时候的社团有聚会,社长专门打电话来叫我过去。”他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怀念,还有一点令薰觉得熟悉的高傲慵懒:“是说……大家都过得不错嘛。”

“社团聚会?”薰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你是说社团聚会?”

“你不必那么紧张啦,”凛月的笑声与他十五岁时并无二致,薰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那个人今天邀请我唱歌了。他们还录了视频发给我,要不要……呃,听听看?”

不等薰回答他就麻利地打开了视频文件,一口气把手机的音量调大:“走的时候他还对我说抱歉……让我不要讨厌他。”

“感觉确实地得到了救赎。你说得没错,薰……我就是喜欢那样的人。”

视频里的凛月唱着唱着就哭了,背景音中的几个人开始轮番安慰他,视频也在这时断掉了。那个他熟悉的灵魂终于又回到凛月身体里,羽风薰像十七年前那样蹲在黑暗当中,预感到分别的日子将要来临——凛月已经决意要迈向明天,而他是只怀旧的狐狸,他们的缘分到这里就用尽了。

今年凛月的工作分外忙,直到五月份他才抽出时间回乡。家人邻居都夸赞他优秀,欣喜于他这些年来的转变,他也就微笑着望向田野,发现他十数年前划伤过的那棵柿子树已经被砍掉了。在家中住下的第二天上司突然给他指派了追加的书面工作,他挎着笔记本电脑走进卧室,彼时薰正努力清除地板底下的蜘蛛网,头上耳朵上都是灰尘和蛛丝。

“人生,”凛月的语气犹如梦呓,眼睛盯着不知何时变得低矮的门框:“总是这么痛苦吗?”

回答他的只有犬科动物扑棱耳朵的声音。两人同时意识到了什么,凛月坐到他曾经杀死了一只蝉的桌子前,熟练地敲打起键盘;薰则仰起头感受着此刻吹起窗帘的风,等待着辞别的时机到来。

“凛月,”最后他决定把声音压低:“我一直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我知道。”

“……你喜欢的狐狸其实是个丑八怪,眼睛小得找不到。”

沉默只持续了一秒,两人同时大笑起来。无线鼠标被凛月的手肘碰到了地上,他急忙弯腰去捡:“这点我是真的不知道……谢谢,谢谢你。”

薰抬眼看着地板缝,等着他把要说的话说完。

“等我死的时候,薰一定要来陪我说话,不来是小狗。”

薰从未如此鲜明地感觉到时光流逝。

“——到时候我会去见你的。”

四周只有家人走动的声音;一只蜘蛛爬过他的尾巴。

“那么,就此别过了。”

过了很久凛月的视线才从屏幕上移开,他开启手机照明,走到角落里掀开那块破地板。

            
            END

个人2018年的第一稿,献给朔间凛月和羽风薰

我极圈,我自豪

*他们在同学聚会上唱的歌,大概也许可能是  Pieces

Thanks for watc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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